这样东西，福清人能吃出百种味道

一样光饼百种味

张小红

五一的时候，回了老家一趟。老房子门前的市场上，挤挤挨挨的小摊贩依然如故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，阿志哥的光饼摊特别醒目：堆成高高的光饼，串成串的猪油酥，泛着油光的紫菜饼，摊上还有一个烤箱，买光饼的人想吃热的烤个几十秒就有香喷喷的光饼紫菜饼，摊边还有卤肉摊子，想吃光饼夹的也能管够。

我笑着跟他打招呼：“阿志哥，不去日本啦。”

“不去啦，还是咱国内好啊，在日本可没在家这么自在，待腻啦。”

阿志哥是我的邻居四伯的大儿子。

小时候，四伯家后面有个简易棚，棚里有三个能塞进好几个人的大肚子炉缸。我踮着脚站在砖头上扒着炉灶边往里看稀罕，只看到黄土夯成的炉壁，四伯一把抱起我来：“小丫头，等四伯以后做完光饼第一个给你尝尝。”

不久，四伯雇了好几个做饼师傅。透过满屋的热浪，我看他们长得几乎全是一个样，瘦削的身板，个个被汗浸得油光发亮，全身上下只穿一条裤衩，每个人从手臂到手背，都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疤，那是被松枝崩上来的火星给烫的。

他们围着那长长的、铺满面粉的案板坐着，大头哥（领头的师傅）站在最后边。依稀想来，他们是流水作业，每个人负责的工序都不一样：从搓面团、分面胚；到搓碾饼胚；再到扎眼（饼上留个眼穿绳子）、抛饼（随意地抓起一抛，饼胚就会准确无误地落入大圆箩里，排得整整齐齐），接下来就是摊芝麻了。

个子小小的阿志哥，被四伯安排在大头哥身边学艺，寸步不离。待松枝把饼炉的炉壁烧“红”后，大头哥往炉里“刷刷刷”地洒了一圈水，阿志哥开始递饼胚，大头哥就像老顽童周伯通一样，两手各司其职，左手一接一翻、饼胚顷刻间就到了右手，然后身子一俯，右手一伸一拍，“吧嗒”一声饼已贴在炉壁上。而后沿着饼炉随贴随走，偶尔蘸水洒水，火星炸裂，贴饼噼啪，起起伏伏间，没几分钟，两大箩一百多只饼全部贴完。

阿志哥把装着炭火的铁簸箕放到炉底，只露出一个长长的弯铁柄，时不时拿着蒲扇扇风，火焰随着蒲扇的风力忽大忽小，有时甚至串出炉面来。没多久饼香开始飘出，火势慢慢小了，柴火渐灭成为灰烬，光饼也熟了。

刚铲上来的饼，喷香喷香的。我拿着小绳穿饼，一串10个挨个放好。此时，批发光饼的人就上门了。他们一进来就喊“发财人，今天给我多少饼？”四伯乐呵呵地应着，数饼收钱点钱找零，然后目送着他们担着堆成小山尖似的光饼出了屋。

那些年，我一有空就去四伯家帮忙串光饼，但阿志哥一看到我就撵：“天天闻光饼还没腻味吗？”

我鼓着腮帮子：“不腻，一点都不腻。”

阿志哥却看着门外，眼神恍惚：“天天泡在面粉堆里，你不腻，我可是腻了。”他说这话的时候，就站在门边，遥遥地看着远处的天。可天再高也不过是千篇一律的蓝天白云，有什么好看的，还不如手里的光饼香哩。

再到后来，卖光饼的人越来越多，街面上开始流行紫菜饼、卤肉夹。

一天早上，我听见父亲在窗外问他：“你家今年生意怎么样啊。”四伯说：“还凑合，没头几年那么好了。”父亲感叹了一下：“现在做饼的人越来越多，大家花样也越来越多了。”四伯说：“那是，这做饼跟做人都得讲究紧跟时代，我家也准备做紫菜饼了。”父亲笑道：“你这做饼做出人生道理来了。”四伯说：“那可不，一样面粉百样饼，一样光饼百种味，主要看饼里夹的是什么馅。人也是这样，不管是怎样的千种万种滋味，其实都是生活。”

1998年，清明节刚过一星期，阿志哥到我们家跟我们辞行，说他要去日本了。四伯终于拗不过阿志哥，同意他出国了。

阿志哥一去经年，在那之后，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了。那时候我已经在外地上学，回家的时候也不多，偶尔在市场看到四伯，他佝偻着腰低着头蹲在光饼担前卖饼，一看到我就要塞给我几个饼。阿志哥不在家，明子哥早早地辍学回家，跟着师傅学做饼。父亲去世后，我们家搬到市里，回镇上的几率大大减少，偶尔回去也是来去匆匆，结婚后我就随外子去了东北，有一天大哥打电话告诉我说四伯作古了，我们唏嘘一阵，四伯那垒成小山一样高的光饼担，大肚饼炉里的火与烟，宛如昨日，而那句“做人如做饼”仿佛仍在耳侧。

去年国外疫情泛滥，阿志哥在那边守了半年，而后不顾日本朋友的劝阻，利利索索地把不多的财产打包变卖，带着一家老小回国了，他乐呵呵地说：“我一个人出去，一群人回来，也是赚到了。”

隔着十多年的光阴，我随着大志哥再次走进光饼铺，一切仿佛都是旧时的模样：一样的长案板，一样的大肚饼炉，一样的揉面颠箩撒芝麻，不同的是松树枝换成了木柴，屋里也有了风扇与空调。只不过做光饼的不再是石头人了，也不再是清一色的男人了，也有女人围在案板前忙得热火朝天。

大志哥拿起一块刚出炉的光饼递给我：“我爸说得对，一样光饼百种味。谁能想到，隔了这么多年，我最终还是做回老本行。”

我不言不语，热腾腾的光饼在我的手里，散发出经年累月的面香味。

人生兜兜转转，终点或许就是起点。那些最不起眼的且是最寻常的，蓦然回首，竟是生命中最不可舍弃的。

（作者现供职于福清市图书馆）

唉

光饼好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