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蛎饼先生 发表于 2018-10-16 04:53:43

行走隐元故里东林村回顾历史感叹世事变迁

  正是“最美人间四月天”,雨后初晴,草木勃发,蓝天丽日,莺歌燕舞。我们一行慕名来到上迳镇东林村,探访高僧隐元故里。临行前,我认真做了案头功课,翻阅林观潮先生大作《隐元隆琦禅师》和《临济宗黄檗派与日本黄檗宗》(国家社科基金项目)。希望能借此穿越古今,回到四百年前的晚明时期,与青少年的隐元对话,拜访他的家人和乡亲。现在,东林是一个300户1000人口的美丽小村庄,民居依小笔架山而建,南面清澈的迳江沿村逶迤而去,哺育一大片早稻田,秧苗郁郁葱葱。

“中华祖道”:一代宗师的心路历程
  明万历二十年(1592)十一月四日,隐元出生于福清县万安乡灵得里东林村一户林姓书香起家、经商发家的殷富门第,排行第三,名曾昺。万历四十八年(1620)二月十九日29岁的林曾昺于黄檗山万福寺出家,法号隐元,法名隆琦。崇祯七年(1634)一月成为临济宗第三十二传。他二度住持黄檗山,累计达17年,重兴黄檗山为东南一大禅宗道场,开创了临济宗黄檗派,成为明末禅宗高僧大师,备受推崇。明清易代后,异族铁骑南下,生灵涂炭,山河变色。出家之僧隐元面对国破家亡惨剧,难言伤痛刻骨铭心。他终生怀念故国明王朝,在诸多诗文中忧国忧民,表现其深沉的遗民愁绪。

  南明永历八年(1654),隐元率文化精英、僧俗徒众30多人,应请东渡日本弘法。日本宽文元年(1661)创建京都黄檗山万福禅寺,并标示着日本禅宗新兴宗派——禅宗黄檗派形成,并于明治九年(1876)正式公称为黄檗宗,与同样以中国禅宗为源流的日本临济宗、曹洞宗,成三足鼎立之势,深刻影响日本社会文化思想。宽文十三年(1673)四月三日,隐元在新黄檗安详示寂,享年82岁,时当国内清康熙十二年。因其弘法功绩,生前被日本皇室封为大光普照国师,此后,每隔50年均有追谥,已成惯例。明清易帜后,佛教黄檗山及黄檗派逐渐式微,所幸它的余脉随着隐元东渡,在日本生根开花,延续至今。隐元著述丰富,有40多种语录传世,其中诗偈就有4900多首,在文学史上应占一席之地。
  从文化史的视野看,隐元禅师及其黄檗宗在日本的影响远超佛教界,波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,形成了日本社会的黄檗文化现象,并波及朝鲜半岛、东南亚和欧美。2015年5月21日,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北京出席中日友好交流大会并发表重要讲话,特别提到:“我在福建省工作时,就知道十七世纪中国名僧隐元大师东渡日本的故事。在日本期间,隐元大师不仅传播了佛学经义,还带去了先进文化和科学技术,对日本江户时期经济社会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。2009年,我访问日本时,到访了北九州等地,直接体会到了两国人民割舍不断的文化渊源和历史联系。”此一重要论述高屋建瓴,发人深省,令人深思。
  要拜访东林村,先得了解迳江。渔溪、上迳两镇位于福清的西南沿海,两镇拥有福清第二、第三两大河流,曰渔溪,曰迳江,流域相互缠绕交叉,流经黄檗山、渔溪平原、迳江平原,在上迳镇的迳港入海。历史上,迳港曾是福清的重要口岸,明朝黄仲昭编纂的《八闽通志》卷之十四介绍:“迳港市在灵德里,及海舟所聚处也。”自古千帆竞发,商贾云集。两条溪江哺育了肥沃的土地和勤劳智慧的人民,姑且称之为迳江流域经济文化圈。
  据林观潮先生专著介绍,福清历史上最著名的五位历史文化名人,三位生活在迳江流域,二位与黄檗山相关联。生于唐玄宗天宝年间的希运禅师(775—855)出生在与上迳隔海相望的江阴岛,10岁于黄檗山出家,又在江西开辟新黄檗山,其法嗣开创临济宗,禅宗称之为黄檗希运,隐元尊之为黄檗宗风。出生在迳江附近的林简言(810—870)为唐文宗太和四年(830)进士,官终漳州刺史,乃福清置县以来科举名录上的第一人。南宋理学家林希逸(1193—1271),官终中书舍人,著作颇丰,文天祥称他的文章“足以诏今传后”;他是渔溪苏田人氏,该村与黄檗寺、东林村形成一等边三角形;他写过游黄檗寺的诗,早年经常留宿于黄檗山中;日后追随隐元渡日弘法的即飞如一就是林希逸之后裔。跟隐元同时代的三朝阁老叶向高(1559—1627),虽然出生在福清东南沿海的龙高半岛,但作为政治家,热心于佛教的保护。在他的努力下,黄檗寺得到重建及皇室的赐赠;叶氏几代人均为黄檗山的坚定支持者,其曾孙叶进晟参加福州唐王反清政权,后辞官归隐,与黄檗山、隐元禅师过往甚密。隐元还有一个族亲与朋友叫林汝翥(1569—1647),不仅是黄檗山外护与支持者,且以杖打阉党著名,担任过四川监察御史;明亡后坚持反清,以80高龄被俘,不屈而死,隐元作诗悼念:“不见台星临涧石,青山坠泪暗凄凉”。林观潮认为,明代后期商品经济的繁荣,商帮的形成,市镇的兴起,特别是东南沿海大量商船出海从事海外贸易,“海上丝绸之路”兴旺发达,开启了中国向近代国家与社会的转化,并注入深厚的思想文化根基。在这其中,福清海洋文化盛行,耕读传家让位于商读传家。随着海外商贸兴盛,江南居民大量侨居日本长崎,超过万人;其中又以福建人居多,而闽人中福清人最多。所以,迳江流域经济文化圈,可谓福清最早的侨乡。隐元禅师的横空出世,极具世界眼光,亦可谓厚积薄发,顺理成章。

东林村:四百年前就很冷清
  驱车沿着曾是古驿道的福厦公路往南,进入上迳镇行驶至靠近渔溪镇,有一个叫海头村的路段值得关注。这里往东拐可至东林村,往西拐即上黄檗山。395年前,林曾昺应该就是从这里跨过驿道,前往黄檗山万福寺剃度出家,30多里路程、两个多时辰时间,改变了中日两国佛教的历史。
  2015年以来,以隐元禅师为代表的黄檗文化热,可谓热浪滚滚,席卷福清。然而,曾让大师念兹在兹,“日寄新黄檗,夜归古福唐”之故里——上迳镇东林村却相对冷清。进入村庄顺着与迳江平行的水泥村道,我们先来到隐元图书馆。这是黄檗信徒、日本友人山冈容治捐款160万人民币于1996年建成的,三层楼900多平米。正面白色瓷砖墙上“隐元图书馆”五个大字,系时任福建省民族与宗教事务厅副厅长、邑人书法家余险峰所题,行云流水,圆浑健劲。在一个乡下小村庄建一座图书馆似乎大材小用放错了地点,后来成了村民文娱休闲场所,再后来被出租成了民办企业加工厂,至今尚在生产,图书馆里传出的机器轰鸣声在安静的小村庄传得很远。
  过了图书馆,再走二三十步路就是林氏祠堂。林氏支祠始建于有明一代,数百年风雨沧桑,倾毁于16年前,2011年企业家林建春带头义捐,集资近百万原址重建,让村民有个慎终追远好去处。祠堂内比较简陋,正面神龛上方挂了一幅隐元禅师的玻璃框相片,是从黄檗寺隐元纪念堂翻拍回来的,总算让人眼前一亮。祠堂前平台右边一座青灰色的水泥二层楼,大门紧锁,看似久无人住。陪同我们参观的村老人会林先生介绍说,四百年前这里曾有过一座三进大宅,就是隐元旧居,后来没有业主,成了荒芜的宅基地,几十年前这里盖了大队部,后来村委大楼择地重建,这里就归祠堂所有,堆放一些公用杂物。
  小村子静悄悄的。青壮年都走出去了,近的出省、远的飘洋出国,经商办企业,发财后回村建豪宅,然后主人再出发。我突然想到,眼下的东林村,跟晚明时的何其相似乃尔。明万历二十五年(1597),林曾昺六岁,像众多从事沿海商贸的乡亲一样,父亲林在田外出经商,却从此失踪不归。“自是家业日耗,难以攻读。……遂渐学耕樵为业。”(隐元《行实》,下同)万历三十九年,林曾昺21岁,说服母亲与兄长暂缓为自己定聘娶亲,踏上寻父旅途。短短两年时间,他走遍江西南昌,江苏南京,浙江绍兴、宁波、舟山、普陀山等地。一路上拜见许多在外经商的亲属、乡亲,包括母舅、族叔等;朝拜了普陀山观世音,祈求菩萨庇护。

  村子后的小笔架山上有一座印林禅寺,幼年的隐元常来寺中游玩,参拜礼佛。据传说,期间林汝翥正在寺里读书,准备科考,聪慧好学的小曾昺时常来到林公子书案前虚心求教。到了公元二千年,佛寺倾覆,尚存大概。还是那些搏击于商海的林氏宗亲慷慨解囊,原址重建,于2012年季冬新寺告竣。“规制宏丽,大倍往昔,宝像光明,更胜昔时。”(《印林禅寺重兴缘起》碑文,下句同)寺里的祖师殿供奉着隐元禅师金身,信徒誉为“堪称黄檗宗源”。
  看来,佛教文化像毛细管一样渗透在迳江流域人民生活当中,出世和入世——这看似不可调和的一对矛盾,却有机地交融于一体。
  明万历四十八年(1620),令堂林龚氏逝世。林家在印林禅寺做道场,“请黄檗诸师礼忏荐母”。当年二月十九日,29岁的林曾昺在黄檗山万福寺脱俗出家。从那一天开始,凡人俗夫林曾昺走上了一条不归路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从那一天开始,出家僧人隐元隆琦诞生了。深厚的国学渊源,惨痛的家道变迁,丰富的人生阅历,发愤求学的悲心大愿,使得他很快成长为大德高僧,开启了复兴佛教,传承临济宗,东渡扶桑,创建黄檗宗的一代宗师的伟大历程。
  或许静寂、冷清从来就是东林村的宿命。有本事的男人都背井离乡,林在田失踪了,林曾昺出家了,东林村静悄悄。然而,东林村为祖国贡献了一代文化宗师隐元隆琦,“一片赤心悬祖室,千秋正气动天关。”(隐元诗《谒皇陵》)

鳌峰宝塔:那片云是从他乡飘回来的吗
  站立印林寺前远眺,迳江逶迤,入海口处古上迳码头(迳港)边,有像只大鳌趴在海滩上的小山坡,一座仿楼阁式、七层八角石塔巍峨屹立。那就是建于明万历二十八年(1600)的鳌峰宝塔,民间俗称“望夫塔”、“寡妇塔”,其中蕴藏着一段凄婉动人的传说。晚明时期,鳌峰下、迳港内舟船罗列,商贸兴盛,南闯七州洋,北走京津卫。有一年,林姓18家宗亲合置的一条商船出海不归,让18家女人在鳌峰山头望穿双眼。为了让其它出海商船看得清归程,18寡妇变卖家当,在四邻八乡支持下,建造了这座千秋万代的石塔。攀援已成平原上一座小山坡的鳌峰,来到塔下,只见各层均雕刻着大大小小佛像,凝聚着迳江流域民众虔诚的佛教信仰和祈祷航海平安之愿景。同时,每一层都刻写着捐资者的姓名或银两数额,足见当地民众依靠海上贸易财富骤增、财力雄厚,方能建成25.3米高的石塔,还有包括黄檗山万福寺在内的丛林名刹。登塔远眺,艳阳下的迳江平原,田畴纵横,河网交集,围垦造地早就把大海推移到悠远的地平线外,一线茫茫。据介绍,1970年代,迳港的航线仍旧畅通,江阴岛生产的海盐还要送到这里转运。如今只有“海头”、“盐仓”等旧地名,记录了时代变迁,见证了沧海桑田。
  花岗岩石塔工程浩大,林在田一家肯定是这一善举的积极推动者和参与者,既出钱又出力。佛塔建造时小曾昺尚不满十岁,童稚的他每天中午步行三四里路,为当义工的父母兄长送饭送水,也会帮着干一些轻活。强烈的阳光下我有些恍惚,依稀间,看到母亲林龚氏牵手小曾昺登塔远眺,苦等外出经商的丈夫林在田归来。潮起潮落,帆影船归,一年又一年,儿子长大,母亲老去,像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一样:十几岁的少年林曾昺牵引着母亲登塔,望穿秋水……青年林曾昺背着老妈妈登上鳌峰宝塔,母亲泪眼模糊,前方渺渺茫茫……21岁的林曾昺向石塔深情道别,走上寻父之路……
  当然这一切都是合理的艺术想象。60岁的隐元追述青少年时的自己“每静夜”,“仰观天河运转,星月流辉,谁系谁主,缠度不忒,心甚骇焉。然此理非仙佛难明,才有慕佛之念。故三五年来,所作所为,颇多颠沛。”东林村至鳌峰塔不到半个时辰,林曾昺既可以“与二三子坐卧松下”观天,更可以登塔问天。四百年前,二十几米的石塔,应该是离天最近的建筑物了。深夜登塔,仰望星空。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,坠入墨黑色的、遥深的大海心中。他不知远在天涯海角的父亲和众乡亲是生是死,家乡的“十八寡妇”,还有自己苦命的亲娘彻夜难眠。人生无常,百般色相。读过的书,走过的路,更像流星雨坠落心田,冥冥中出家礼佛之路在他心中铺就。下塔回家,林曾昺倒头便睡,直至日上三竿……
  即便是瓜熟蒂落、水到渠成,也很难想象面对这重大人生抉择,林曾昺心海刮起怎样的风暴。他跪拜了母亲的坟茔,跪拜了祖宗的祠堂,跪拜了心中的佛塔——鳌峰宝塔,告别了兄嫂乡亲,义无反顾地走了,永不再回头。身后的人物风情、山水草木,他没有丢下,不能忘却,化作高僧的大慈大悲,融入大师之普惠天下的佛教道义之中。
  南明永历八年(1654)六月廿一日。下中左所(厦门)码头战云密布,国姓爷郑成功的人马正加紧备战,要与步步紧逼的八旗铁军血战到底。不过这一天有点特殊,许多僧俗民众簇拥着隐元大和尚来到码头。应日本长崎唐人寺院之邀,隐元一行“乘桴浮于海”(孔子),弘法海外。面对送别人群,隐元吟七律诗一首。首联“江头把臂泪沾衣,道义恩深难忍时。”表现难以割舍的亲情道义。尾联“暂别故山峰十二,碧天云净是归期。”表明归期可待。“碧天云净”既是指自然界的天气,亦暗指反清复明的明朗天空。然而,历史给出的是一条不归路,直至隐元圆寂在京都黄檗山。林观潮先生认定“隐元晚年是一个望乡的海外游子”,在一生写就的五千首诗偈中,大多抒写着难以排遣的乡愁与壮怀激烈的家国情怀,以及对复兴中华文化的远见卓识。例如《夜怀》:
  梦游阔别已多年,偶到扶桑一寄缘。
  无事清弹消白日,有时感赋问苍天。
  侬家父老今何在,故国生民几变迁?
  遥隔海涯图慨叹,夜阑反复不成眠。
  又如《闲中杂咏·九》:
  出迹东林古福唐,横挑日月上扶桑。
  杖头瑞现两黄檗,笔底花开八十霜。
  还有,“百年长夜梦,万里片云飞。……二时常返照,无日不怀归。”(《怀归》) “节届中元思故乡,佛心谁不念爹娘?”(《兰盆普度偈》)“中华祖道正中兴,接受人天一路行。……海外遥闻齐喝彩,回车烈烈壮归程。”(《松隐三吟》)等等,赤子之心,感人至深。
  离开隐元故里时已近傍晚,回望鳌峰宝塔,一片绯红色的云朵挂在塔尖上,那是林观潮先生一再渲染的关键词“故乡的云”。曾从东林村飘向黄檗山,再漂洋过海,降临异国新黄檗。或许,这片云就是从他乡飘回来的。那么今天,“从中国文化史的视角来重新认识隐元,会带来什么样的反省呢?”(林观潮),我们在思考的同时,充满期待。
来源:福清黄檗文化促进会微信公众号 作者:张铣原标题:侬家父老今何在,古国生民几变迁? ——行走隐元故里东林村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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